她先前自负自己并不算社交恐惧症患者，至少也算是个普通人，只是唯独不太擅长应付让小姐那样的人罢了。在这个人与人的接触理应不如曾经密切的当下，她甚至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了。然而遗憾的是，她似乎从未想过客人对她究竟有何需求。有时候，他们真的并不在乎你怎么想；他们付了钱，也许其中至少一半都是付来找个活人出气。
她此生第一次作为调酒师面对的客人，是一群刚刚公司聚餐过后的上班族。从只言片语中推测，他们经营的是某种她所不了解的当代造物的设计公司——在廉价劳动力被集成性能的简单机械取缔之后，各式各样的尚未被机器与算法追上脚步的设计公司、便占了上下城区市场的绝大多数份额。
不过，当赫尔尽力在心中为原本算不上乐观的自己加油鼓劲，试着不给第一拨客人留下糟糕的印象时，她却意识到自己实际面对的客人远比想象中棘手。
姑且在上任之前，她试着借了让小姐的便携式“幻梦”机器，用现实中大概两小时的时间完成了协会指定的调酒师从业执照考取——虽然考核并不严格，且打分事项只涉及到能用电子手册查询的调酒知识和技艺，但通过“幻梦”中“相对时间”近两天的高强度沉浸体验式学习，她却还是勉勉强强拿下了这个冷门行业的从业执照。
遗憾的是，从头到尾那教程中也没教过、她要怎样面对一半以上进店时就已醉得神志不清的中年员工，以及他们领头的那位身材状得像地下拳击手、面容则凶恶得像黑手党打手的秃顶中年高管大叔。
“呃，您好……欢迎光临‘柠檬尾’（幻痛）酒吧，请问要来点什么？”赫尔试着尽量摆出一副不那么生硬的营业笑容。
秃顶的中年大叔瞟了她一眼——或者说，瞪了她一眼。而后什么都没对她说，便满不在乎地、接着大声与身后的员工们继续闲聊起来了。从员工们只言片语间那唯唯诺诺、怒不敢言的态度来开，他大概是他们的老板，而且还是相当自以为具备人格魅力和人望的那种。
如是，赫尔自然神情变得僵硬、紧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试着回过身望向同为调酒师的店主让·伊薇特小姐，以及另一位同僚薇尔涅小姐；不过，前者似乎正忙着招待一群刚刚结束排练的青年乐队伙伴，而后者则正与几位前来探店的大学生相谈甚欢。她知道，与那些压抑着交流欲望的客人交谈以及适当的倾听，也是酒保工作中相对重要的一环，甚至会影响店面的风评本身。可看样子，她的这部分工作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要提前结束了。
——这些喧闹又气氛微妙的客人紧接着接连落座在了赫尔面前的吧台座位上，算上那位秃顶中年领导大叔一共六人。
显然，喧闹的中心与源点，便是那位笑声豪放的中年领导平日里压抑已久的表现欲。他们之中的有些人才刚刚入职、只领过他几个月的工资，他的语气却像是把他们当成了培育二十多年的儿子在养。而员工中，有人清醒且舔着脸阿谀奉承，有人半醉半醒却始终维持沉默——赫尔自诩有能力接受客人们埋藏心底的种种故事，可现在却丝毫不愿意深入推敲他们间的人际关系了。
当然，这间原本较为清净、只有音乐声与频率高却音量小的说话声的小酒吧，一时间便显著地喧闹起来了。其他在座的客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扭头望向这里察看状况，眼中带着一丝斥责的意味；但当他们看到那个大叔脸上醉酒的红晕过后，便也识趣地纷纷选择性无视了——没有人愿意去找一个醉鬼的麻烦，因为那其实就是在给自己惹麻烦。
好巧不巧，在她手足无措之时，却正好跟正在打扫的“林”四目相交——对方现在留着一头黑色短发，制服下身也换成了裤子，看起来一副假小子的模样、雌雄难辨。若是不做表情，现在的“林”倒也还算一位容貌端正的美少年；只可惜她一望到赫尔便是一幅臭脸，好像赫尔面前这些讨人厌的客人、都是后者自己招来的一般。赫尔心中虽然因此又燃起一股无名怒火，此时却当然无处发泄。
“喂，那边的小丫头——对，你，就是你！……我问你，这音乐放的是什么？”
像是逃出牢笼的野兽般、处于混沌的无秩序状态足足几分钟之后，那位领头的中年秃顶男人突然想起赫尔似的问道。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赫尔不得不尽量试着去直视着他那张亢奋得发红且酒气逼人的脸——那张脸上充满了她所不了解的野蛮未知，似乎他下一秒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是Jazz-Hiphop，先生。”赫尔回答。
幸好她在今天下午一时兴起问过店主让小姐这个问题。顾名思义，这是一种将两者组合起来的小众音乐类型；因为前任店主的爱好，再加上放起来不算吵闹却颇有气氛，倒是与店里的情调相符，才作为传统留存至今。也许是出于昨夜醉酒时的情绪与氛围使然，这种原先从未了解过的音乐类型、给赫尔的感觉倒是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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