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真听过我弹琴？”他觉得自己有点坏，性子里隐约的恶趣味又复发了，非要把这听起来很真诚的谎言拆穿，让对方尴尬：“他们说我‘刚坐下弹了个音’就被赶走了。我最好是果然弹了个音。”他微微上扬的尾音上似乎也含着些笑意。
不过好在他只是有些促狭，倒真没想过让对方下不来台，说完之后，他便示意道：“来。”
而与此同时，殷炽也说话了：“不......”
两人一起开口，殷炽愣了一下，便止了话头稳：“去哪？”
“听我弹琴？”容绮笑道。说着，他便在走在前面带了路。
树侧有一条小径，沿着小径一直走，再拐两个弯儿就能到水榭了。
“就从这里走吗？”殷炽跟着，突然问道。他其实并不算一个烂好心的人，今天已经算是破例说了这么多话了。
“不然？”话刚出口，容绮便明白了对方的顾虑。这条小径两侧都是流水荷塘，对于旁人来说无碍，但对于一个没有探路工具的盲人来说，确是很危险的。
“当一个人没有了眼睛时，他的其他感觉总是要比五感健全的人更敏锐的。”容绮解释道，虽然现在他们还并不算真正的朋友，但眼前人确实是可以结交的存在，而他们的关系在之前已经拉近了很多，并不属于陌生人之列，所以他也不介意多说几句：“他能听见更远的声音，嗅到更深的芬芳，知晓风从哪边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步上了小径，外边的阳光融融，在白衣上镶上一层淡金色，他整个人都好像融入了那暖意之中。
这一路自然是无惊无险，平稳至极。容绮本就不是一个会依靠别人照顾的性子。
这会儿午后，阳光虽暖，却也显出几分热度。水榭里并没有旁的人。容绮选择这个时候出来，便也是因为会很少碰见人。
后院并不是什么客人不能踏足的禁地。
“你想听什么？”容绮将琴放于桌上问道。他知道这个世界所盛行的曲目，脑中也有他自己世界里的曲目。如果殷炽不点，他就自由发挥了。
“我对琴曲没有深入的研究。”殷炽道：“但我至少有基本的欣赏水平。”他看向白衣琴师，认真道：“早上你弹的那首曲子就很好，我以往并未听过。”
“......”他此时当然也已明白，他犯了跟殷炽一样想当然的错误。他不至于这会儿还觉得对方是在哄他。
“那会儿......你在哪里？”容绮的记忆并不算差，很轻易的就想起，他早上试琴确实弹过一曲。但他确信当时周围是没有人的。
殷炽指了一下。他转身时便也带起了气流，容绮脑中便也几乎勾勒出了他此时面向何处，指的哪里。他见过这楼里的布置，当然也知道那边正是前院的高楼。
前院的客房里是可以看见后院的风景的，尤其是最好的那几间。像惊梦楼里这样的景色，也说不得多新奇，会让人流连忘返，特意来后院看风景。要的就是一边赏景，同友人一起吟诗作画，一边美人红袖添香的韵味。
容绮多么聪明的人，只这一指就明白了。容清溪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也不知道。但好在现在知道了。
既然已经知道缘由，这件事没有再提下去的必要。
“曲名《九夭》。九取虚数，借指万物；夭取自草木初生茂盛之意。”容绮解释道：“不过既然已经听过了，那我就不再弹了。”他本来也是因为自己促狭，为了给殷炽递台阶才说弹琴给他听的。
“九夭？”容绮变了话题，殷炽当然也不会非要提，他重复了一遍道：“它不应该毫无名气。”
确实不是。《九夭》本就是古乐曲，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代代流传下来的。它在这个世界默默无名，是因为这个世界本就没有这首曲子。
容绮笑了一下，他没有解释什么的意思，转了话题：“你先前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吗？”
“没有。”殷炽直接回答道：“谣言止于智者，我不会以旁人的言论，轻易便断定一个人。”
容绮了然。
殷炽在外的名声也不怎么样。从年轻有为的少年将军堕落成依仗原本功绩欺压别人的纨绔，便连早晨时，他那一系列操作，就怎么听起来都觉得是个很麻烦的人，十分符合他外在的声名。
但是真正见面的时候，才恍然发觉，那些已经形成的认知，好像并不与眼前人有关。他那样恶名累累，若果真是个恶棍，又怎么还能存一缕清正之气？那劝诫真情还是假意，他还没糊涂到分不清楚的地步。
“更何况，琴者多淡泊。我不相信能弹出那样琴音的人，会汲汲名利，去刻意讨好无视谁。”相反，他更担心，那所谓的存心利用榨干价值才是真。而以眼前人，无论知道与否，似乎都不能抵挡这样缜密的算计。
这样的回答在容绮的猜测之内。事实上他提起这个话题，就是想知道会不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以琴音辨人固然有其中道理，但要真认为他是那样一个人......他选择沉默。
急着解释只会惹来尴尬，如果他们当真可以成为朋友，殷炽迟早有一天会发现这是个美好的误会的。
两人有的没的聊了几句，话题便被扯到了其他地方。
“那边的话，一般会有什么人住？”殷炽似乎好奇道。考虑到容绮看不见，他还特意描述了一下方位。
“那边吗？”容绮侧过了头，“看”向那个方向，顿了一下，那个地方正是他所住的方向：“几乎不住什么人，有时会有客人住进去。”
“客人？”殷炽语气微凝，随即又缓和了语气，就好像只是纯粹的好奇：“为什么不在楼里，要跑到那里去睡？”
容绮敏锐察觉到了什么，隐约有点不可思议的猜想浮现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楼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吵，有的喝醉了，或者想暂时逃个清静，想歇歇的，都会去那里。”
“那里就没有其他人住吗？”殷炽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那种猜想，似乎又强烈了一点，容绮淡淡道：“只有我长住那边。”
空气中，一时间，似有死一样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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