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蔡松当然不敢转达,但跟着蔡松一道回来的,还有一位匈奴的使者,说这段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嚣张,时不时瞥向刘楠,不屑之意昭然若揭。
刘远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面色如常地让人将使者带下去休息,又遣退了蔡松等人,这才对着刘楠冷笑道:“你都听清了?”
这点侮辱在刘远看来或许很难忍,但他不是没有忍过,当年项羽再三逼迫,他也同样忍了下来,现在的冒顿单于,也不过是又一个项羽。
只不过他比项羽更难对付,刘远知道,这也许是他毕生所碰见的,最强大的对手了。
听见刘远的话,刘楠垂首:“孩儿都听清了。”
刘远一拍书案:“那为何还自作主张,惹人笑柄!”
刘楠:“钱财粮食没了,还可以再赚,但人要是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匈奴人意在折辱我们,并非真心想要求娶公主,请阿父三思!”
刘远冷冷道:“如果用一个人就可以换得国家三年太平,百姓三年无恙,我宁可这么做。”
刘楠重重叩首:“可这个人不是别人,是阿父的亲生女儿,我的亲妹妹!”
刘远再一次觉得儿子在政治观点上的幼稚,一个上过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何以会如此心慈手软?正如匈奴人所说,一个这样的太子,将来能够成为国家的君王,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道生存吗?
他觉得很失望。
“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让阿桢去和亲。”
刘楠道:“阿父误会了,阿婉她们同样是我的妹妹,男儿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死得其所,女子何辜,一旦嫁到匈奴,以匈奴人对中原人的仇视,她们只会被匈奴人凌辱而死!”
刘远:“伯勇,你可知道当初宋文君为何给你起这个字号?”
刘楠静默片刻:“丞相希望我人如其字,勇猛善战。”
刘远摇摇头:“知耻近乎勇,勇乃智,而非鲁莽,忍耐,识时务,同样也是勇的表现。这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你现在已经有所感悟,但是我发现你并没有。”
刘楠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很明白,父子二人的分歧,在于两人在看待问题上的根本性差异,除非一方妥协,否则不可调和。
但刘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刘楠希望能够努力一下,说服刘远:“阿父……”
刘远:“下去罢。”
这是拒绝沟通的表现。
刘楠无可奈何,只得深深一揖,这才起身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刘远叹了口气,面露疲惫之色。
“我没能劝说阿父改变主意,只怕他真要以公主来和亲了。”
太子东宫之内,刘楠对刘桢苦笑着说道。
“我不知道阿父会让谁去和亲,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亲口说,不会让你去。”
刘桢默然良久。
在这件事上,她没有一丁点的发言权。
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阿兄,阿父既然不喜欢你说这些话,以后你就不要说了。”
刘楠:“那你让我说什么,如果连这些都不能说,我还是我吗?你知道,我与阿父不同,我做不到像他那样,像他那样……”
这是一场只有兄妹二人的谈话,别无旁人在场,饶是如此,刘楠仍觉得有许多话说不出口。
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居所就跟着从宫外迁回了咸阳宫,一进一出都有无数宫人簇拥,与在许王府的自由截然不同,刘楠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却无可奈何。
宫闱之中,隔墙有耳,说话还是得处处小心才好。
像陈素,郭质,赵廉这些平日里交情还不错的朋友,也不可能再时时出入太子东宫,徒惹非议。
处在刘远的立场上,刘桢没有任何谴责的余地,身为一个皇帝,就需要站在同样的角度上看问题,牺牲一个女儿能够换来哪怕是一个月的和平,估计刘远都会愿意尝试,更何况是三年。
而且匈奴人那边提出要让刘桢去和亲,刘远甚至还直接准备换人。
可能是刘婉,也可能是刘妆,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因为刘妆正好也到了宜婚之龄,而且没有婚约在身。
但刘桢根本不敢想象张氏知道了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心都是自私的,如果可以不去,她当然不愿意去。
那张氏肯定也会想,凭什么就应该让我女儿替代你去呢?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默然不语。
所有人都觉得,此事好像就已经板上钉钉了。
乾朝现在根本无力与匈奴再战,不管如何挣扎,他们最终也只能答应对方的条件。
如果刘桢不会被送去和亲,那么肯定也会有一位公主需要承担起这个重任。
但所有人,包括刘楠和刘桢在内都没有料想到的是,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宫中发生了一桩大事。
美人虞氏悬梁自尽。
同时在她的床榻之下,被发现了数具贴着生辰八字的绢制偶像。
这种巫蛊式的诅咒之法在宫中掀起轩然大波,立时便闹到刘远跟前。
半夜从某个侍妾身边醒来的刘远一看到那几片写着生辰八字的绢布,脸色马上就变了。
因为那上面正是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诅咒皇帝?
虞氏已经死了,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畏罪自杀。
可真的会是她吗?
既然有胆子诅咒皇帝,又为什么会自杀?
总不成是因为被人发现而心虚了罢?
可谁会发现这种事情而不上报?
谜团一个接一个,瞬间将真相层层裹了起来,让人窥之不透。
即使是贵为皇帝的刘远,也不可能一眼就看清本质。
张氏闻讯赶来,兴许是听到一些风声,她脸上同样是惊疑不定。
“陛下,发生了何事?我听说虞氏她……”
刘远顾不上和她说话,直接就让人将贴身伺候虞氏的宫婢抓到这里来问话,同时又让内侍带人去将所有宫室的人都控制起来,没有皇命不得四处走动。
虞氏性情内向,不喜生人,伺候她的宫婢从她进宫起就一直跟着她。
她亲眼目睹了虞氏上吊的尸体,也是她第一个上报的,早就被人牢牢看住,此时被押到刘远跟前,早就吓得泪流满面。
刘远满目阴沉,眼神直欲吃人一般地盯着她:“你可知道这些布偶的来历?”
那宫婢瑟瑟发抖,连连摇头,却不说话。
刘远直觉这人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便将闲杂人等挥退,只留下贴身内侍和张氏在场,又问了一遍,末了道:“若你坦白从宽,一五一十招出来,朕可饶你不死!”
宫婢面色苍白,抖了半晌,猛地对着地面叩了好几个响头,直叩得头破血流。
“……陛下,陛下容禀,是公主让虞美人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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