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下来,黛玉早红了脸,伸长了手就要去接碗。
“青霜姐姐说得是,我又怎能为了一时之气,白白地作践自个,叫母亲在天之灵还为我担心呢?”
说着就就拨了拨温热的碧粳粥,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见黛玉终于开了金口,王嬷嬷心里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一时间连日忙乱积攒下的疲惫也不住涌上,于是扶着老腰,拄着拐棍,颤颤巍巍地回房睡觉去了。
半晌,喝了小半碗粥的黛玉放下粥碗,洗漱完毕,两人这才有空细细打量对方。
……
要说起黛玉,她其实并不陌生。上辈子在各种脂评、吴本里,在奉为经典的八七版红楼梦里,这辈子在贾敏身边,小团子每日似模似样的晨昏定省中,对于“林黛玉”这一形象也有了个大概印象,但像这一次,离着这么近的距离,单独和“绛珠仙子”共处一室,还是第一次:
原先是只白里透红,粉粉嫩嫩的小包子,如今却已经瘦了下来,隐隐能看出长大后的模样——和贾敏足足有□□分相似,言谈举止之间,高雅清贵之气扑面而来。唯有一点不足,就是身子未免太过娇弱,风吹吹就倒了似的。
到底是绛珠仙子下凡,和她们这些红尘里打滚的百姓不一样。
青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黛玉,不由暗暗赞叹,殊不知黛玉也在细细端详着她。
削肩蜂腰,长挑身材,头上别无装饰,只有一支蝴蝶银梳插在鸦青发髻里。眉如远山,眸含秋水,淡泊气质中又别有一股坚定神情,倒像是在大雾里若隐若现的青山一般。黛玉见她言语温柔,又想起她是母亲临终派来的丫鬟,心中不由更加亲近:
这个青霜姐姐,我从前在母亲那是见过的,如今母亲派了她来,定是十分放心青霜姐姐的。如今姐姐到了我这里,便是母亲的魂魄也跟到了这里,我自是要把她当做长辈敬爱的。
于是站起身来,对她屈了屈膝。
青霜心头突的一跳,连忙闪身避过,又看了看门外,见左右无人,这才放下了心,惊魂未定道:
“姑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对我行起礼来?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我可就得立马拖出去打死了。”
别看林府对下人宽和,可一涉及到规矩,那也是毫不含糊,刚才林黛玉对她屈膝一礼,已然犯了大忌,就算她身上还有贾敏遗命,那也是要家法处置的。
而她之所以能在这世上立足,过得也还算不错,靠的也就是对这世间规矩礼法的超强适应力。否则,一个视礼法为无物,偏偏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早就被这世道啃得尸骨无存了。
林黛玉却是不以为然,把玩着床上垂下的璎珞道:
“这世上的规矩,本都是人定的,难道还不能破了?姐姐既然是母亲信重的人,到了我这里,便如同母亲还在我身边一般,我向母亲行礼,又有什么好说的?姐姐日后也不必对我多礼,往后咱们只像姐妹一般相处就是了。”
青霜闻言便是一怔。
这样的话,就是贾敏这种下人眼里温柔和善的当家主母,也不曾对她说过。该是说绛珠仙子果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还是她一个长在红旗下的现代人,在经过这么多世事磋磨之后,被驯化成自己最鄙夷的模样了?
“姑娘,药来了。”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从耳后传来,雪雁端着刚熬好的汤药一步步谨慎地靠近,而林黛玉对着白瓷碗里颜色诡异、成分未知的中药药汤也是习以为常,端起来便一饮而尽,和前面吃饭形成鲜明对比。
真真是从会吃饭起就会吃药,已经到了完全不以之为苦的地步了。
青霜倚在床边,拿绢帕擦去黛玉嘴角残留的药汁,忽然又看见黛玉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好不容易挤出一个淡淡的笑。
“按理说,姐姐到了我这里,是该改个名儿的。姐姐风神洒落,仪态从容,所以我就给姐姐先起了个‘鹤’字。正好香山居士又有‘低头乍恐丹砂落,晒翅常疑白雪消’一句,我就斗胆,叫姐姐和雪雁同享一个‘雪’字吧!”
“雪鹤,雪鹤……”
已然改名为雪鹤的青霜低头,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从今往后,她的名字就叫雪鹤了么?而她是否又能真正像水天之间的鹤儿一样,振翅高飞,从此不受拘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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